第五百三十壹章 大行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大宗師果然不愧是大宗師,就算是破口大罵,居然也能從空無壹片中,罵出壹個大宗師來。”
王啟年躲在滿臉驚恐的任少安身後,在心裏習慣性地相聲了壹下,眼珠子便開始轉了起來,然後趁著眾人沒註意,悄無聲息地往後面挪著步子。他與宗追並稱監察院雙翼,論起逃命匿跡之類的功夫,實在是天下無三,此時大東山山頂上眾人的註意全部集中在忽然出現的第三位戴笠帽人的身上,根本留意不到眾人間消失了壹位。
王啟年暗想,這大概便是小角色的優勢。和山腰間辛苦保住性命的高達壹樣,他們這些在範閑身邊呆久了的人,都和世上大部分忠臣孝子的心思有了些許差別——活著是最重要的,哪怕陛下要蹬腿了,可自己還得活著亞。
王啟年的消失,可以瞞過天底下所有人,卻瞞不過山頂上的這幾位大宗師,只是他們的看著彼此,看著對方,看著慶帝,卻吝於分出壹分心神去看壹個幹枯無名的老頭子。
層層烏雲無來由地攏聚,高懸於東山之頂的天空中,將熾烈的日光遮去大半,山頂重入陰郁海風之中。
壹片安靜。
禮部尚書是個精神矍鑠的老者,他本應該出列嚴辭指責眼前這幕卑劣的謀殺,但他卻說不出話來。太常寺正卿任少安年歲不大,他應該站在皇帝的身邊,幫陛下擋住這些來自內部來自異國的強大殺氣,可是……他不敢。
是的,所有的人都不敢動,所有的人都不敢說話,所有人的心中都泛起無限復雜的情緒,或激動,或恐懼,或興奮,或絕望,或敬畏,或悲傷。
是的,這片面積並不如何闊大的山頂上,今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來了太多的大人物,以至於那些錯落有致的古舊廟宇,也開始在海風中發抖,檐角的銅鈴釘釘當當,在向這些大人物們表示禮拜。
……
……
葉流雲。四顧劍。苦荷。天下三國民眾頂禮膜拜的三位大宗師。三位大宗師各居天南地北,苦荷乃北齊國師,四顧劍壹劍護東夷,葉流雲卻是飄泊海上難覓蹤,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同時請動他們三位出現在同壹個地方。這是身為人間巔峰的自覺。
今天他們卻為了壹個人來到了大東山。
因為對方是雄心從未消退的慶國皇帝,天下第壹強國的皇帝,人世間權力最大的那個人!
……
……
而皇帝的身邊站著洪公公。從不出京的洪公公。
四大宗師會東山!
刺慶帝!
人間武力的巔峰與權力的巔峰,齊聚於此。這樣奇妙的場景,從來沒有在這片大陸的歷史上出現過,在以後的漫長歲月裏或許也沒有機會再次出現。這樣的場景,往往只能存在於人們的幻想中,或者是北齊說書人的話本裏。
然而這看似絕對不可能的場景,終於在這個夏末的大東山上,變為真實。
而且那位身為目標的慶帝,四位大宗師,永遠都不會忘記,在那間古舊小廟的門口……還站著壹位瞎子。眼睛上系著壹塊黑布的瞎子。
※※※
“見過陛下。”最後上山的那位大宗師,身上也穿著麻衣,腳卻是赤裸著,麻褲直垂腳踝處,沒有遮住未沾分塵的雙腳。
皇帝微微躬身行禮:“壹年半未見國師,國師精神愈發好了。”
苦荷緩緩取下頭上戴著的笠帽,露出那個光頭,額上的皺紋裏透著壹股寧和的氣息,輕聲說道:“陛下精神也不差。”
皇帝已經從先前的震驚中擺脫了出來,既然老五來得,四顧劍來得,苦荷自然也來得。他苦笑了壹聲,似乎是在贊嘆自己刻意留下壹條性命的妹妹,竟然會弄出如此大的手筆來。
“真不知道,雲睿有什麽能力能說動幾位。”
不需片刻時光,慶國皇帝笑容裏苦澀盡去,昂然說道:“君等不是凡人,朕乃天子,亦不是凡人,要殺朕……妳們可有承擔朕死後天下大亂的勇氣?”
此言並無虛假。慶國皇帝壹旦遇刺身死,不論長公主在京都如何扭轉局勢,可是慶國必然受到大創。皇帝遇刺,不啻是在慶國子民的心上撕開了道大大的傷口,壹向穩定的慶國朝野受此重創,如果要保持內部的平衡,必定要在外部尋找壹個怒氣的發泄口。
慶國皇帝的平靜,來自於他對時勢的判斷,自己若被刺於東山,還有異國的勢力加入,不論朝中諸臣忠或不忠,在國君新喪的強大壓力下,必然會被迫興兵。
以慶國強大的軍力,多年來培養出的民眾血性,壹旦打起為陛下復仇的大旗,殺氣盈沸之下,北齊和東夷如何支撐得住?即便對方有大宗師……可是天下亂局必起!
“朕壹死,天下會死千萬人。”皇帝輕蔑笑著,看著那三位大宗師,“妳們三人向來都喜歡自命為百姓守護者,苦荷妳護北齊,四顧劍護東夷,然而卻因為朕的死亡,導致妳們子民的死亡、饑餓、受辱、流離失所、百年不得喘息……這個交易劃算嗎?”
苦荷微微壹笑:“如果陛下不死,難道就不會出兵?天下大戰便不會發生?”
皇帝緩緩說道:“這二十年間,天下並未有大的戰事,妳們最清楚是為什麽。”
苦荷嘆息道:“陛下用兵如神,慶國壹日強盛過壹日。陛下之所以憐惜萬民,未生戰釁,不外乎是世上還有我們這幾個老頭子活著,不然即便壹統天下,卻是個被我們折騰的隨時分崩的天下,陛下自然不想要這個結果。”
“不錯,朕便是在等妳們老,等妳們死。”皇帝眼簾微垂,淡淡說道:“朕比妳們年輕,朕可以等……”
“我們不能等了。”苦荷再次嘆息道:“不然我們死後,誰來維系這天下的太平?”
慶帝的兩道劍眉漸蹙,眉心那道小小的皺紋夾著壹絲冷漠與強橫:“太平?這個天下的太平,只有朕能給予!就憑妳們三個不識時務,只知打打殺殺的莽夫,難道能給這天下萬民個太平盛世?”
那位最後上山的北齊國師溫和壹笑,對慶國皇帝輕聲說道:“千年之後,史書上再如何談論今日東山之事,那不是我們這些凡人所能控制。每個蒼生中壹員,都無法對遙遠的將來負責……我們所要看的,不過是這個清靜世界中的當下。”
苦荷雙掌微微合什,說道:“至少在我們三人死前,老去前,要對這個天下負些責任。”
“所以朕必須死?”慶帝微微壹笑,轉首望著葉流雲說道:“世叔,您是慶國人,乘桴浮於海,何等瀟灑,妳要朕死,莫非是為了天下的太平?莫忘了,我大慶南征北戰殺人無數,妳葉家便要占其間的三成!”
不待葉流雲回答,壹言畢,慶帝又轉向四顧劍,冷笑說道:“妳呢?壹個殺人如草的劍癡,竟然會心懷天下?莫非妳當年殺了自己全家滿門,也是為了東夷城的太平?”
慶帝最後不屑望著苦荷,說道:“天壹道倒是好大的苦修名頭,可妳們這些修士不事生產,全由民眾供養,又算得什麽東西?不過壹群蛀蟲罷了。”
“戰明月!”慶帝壹聲冷喝,說道:“不要以為剃了個光頭,就可以把自己手上的血洗掉。”
“世叔,妳只不過是為了自己家族的存續……當然,朕本來起意在此地殺妳,妳要殺朕,朕毫無怨言。”
“四顧劍,妳守護東夷城若幹年,朕要滅東夷,妳來刺朕,理所應當。”
“苦荷,妳乃是北齊國師,朕要吞北齊,妳行此狂舉,利益所在,不須多言。”
“爾等三人,皆有殺朕的理由,也有殺朕的資格,但……”他看著這三位壹身修為驚天動地的大宗師,鄙夷之意抑之不住:“諸君心中打著各自的小算盤,何必再折騰壹個欺世的名目出來?”
“戴著三頂笠帽,穿著三件麻衣,以為就是百姓?錯!妳們本來就是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的怪物。”慶帝冷冷盯著三位大宗師,“為萬民請命,妳們配嗎?”
慶帝輕輕拂袖,長聲而笑,笑聲裏滿是不屑與嘲諷,或是嘲諷那三位高立於人間巔峰的大宗師,或是自嘲於算計終究不敵天意的宿命感。
“罷罷罷,這天道向來不公,三個匹夫,便要誤朕大計,二十年來,朕常問這老天,為何千年前不生,百年前不生,偏在朕活著的時候,生出妳們這些老怪物來……”
這位天下權力最大的中年男子忽然斂了笑容,冷漠說道:“如今人都已經到齊了,還等什麽呢?”
……
……
自洪老公公斂去了自己的氣息,慶國皇帝站到了他的身旁,昂首而立,於三大宗師包圍之中,笑談無忌,這是何等樣的自信神采?若換成世間任何壹位權貴,置於他此時的處境中,只怕縱使再如何心神清明,終究也會陷入某種難以承擔的情緒之中。
只有慶帝依舊侃侃而談,眉宇間,眼瞳裏,沒有壹絲畏懼,有的只是壹絲錯愕後的坦然,以及坦然之後的那絲淡淡惆悵無奈。
他分別向著三位大宗師冷言質問,那種不可壹世的氣焰並未因為此時的危局而有絲毫減弱。長年天下第壹權者的養氣功夫,讓他縱使在這些人類巔峰力量的包圍之中,依然自然地透露著帝王的無上威嚴。
最後那段話表明的意思很清楚,以慶帝的手段魄力決心,在這二十年前就已經出現了壹統天下的跡象,他有能力完成這件大事業,從而開創大魏之後,又壹個萬朝之國。
慶帝也會成為真正的天下共主。
而在二十年前,慶國統壹天下的步伐卻被迫放慢了下來。因為在慶國代替大魏,成為大陸上最強盛的國家過程中,人間的武道境界也忽然間有了壹次飛越,三十年前開始,人世間逐漸出現了幾位大宗師。人類的歷史中,以往並沒有出現過這種能夠以壹人之力對抗國家機器的怪物。
壹旦出現這種恐怖的大宗師,即便心性強大如慶帝,依然不得不暫攝兵鋒,在大陸上謀求壹個暫時的平衡。
“還等什麽呢?”慶帝再次用嘲諷的語氣重復了壹遍,說道:“堂堂大宗師,也會怕朕?戰明月妳壹直隱跡不出,是不是擔心這大東山之局是朕與雲睿聯手設的?”
壹語道破他人心思,慶國皇帝就是有這種能力,即便對方是深不可測的大宗師。
苦荷微微壹笑,頭頂映著烏雲下的淡光,整個人似乎已經和這片山巔融為了壹體,和聲回道:“說到底,還是這些年北齊東夷兩地被陛下和長公主殿下害慘了。”
是的,對於大東山這樣好的壹個機會,三位大宗師都會思考,長公主的忽然失勢與太子的忽然被廢,是不是慶國人玩的壹件大陰謀,所以他們必須看到慶國內部真正的問題。
而眼下這壹切,燕小乙的叛軍,臨陣換帥,已經證明了這壹切。
……
……
海上有異象生,大東山巔上方的層層烏雲範圍越來越廣闊,最後直接連到了海天交際的天邊壹線,整片天穹都被烏暗的雲朵遮蔽著。天色越來越暗,雲中的翻滾擠弄似乎清晰可見,似乎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正在那些變形、掙紮的雲層間蘊積。
嗚嗚……風聲呼嘯,雲間隱有雷聲隆動,似乎是天地在痛苦地呻吟,然後落下壹滴雨水。
在層層烏雲疊加最厚的那片天空下,大東山的山巔已經進入了壹種很奇妙的境界。第壹滴雨水落下時,恰巧打在了慶帝身上明黃龍袍上的金絲繪龍上。
雨水打在那條蟠龍的右眼中,明黃的衣料沾水色重,讓那只龍眸顯得黯淡了起來,悲傷了起來。
勢。
異常強大的四道勢,同時出現在烏雲籠罩的大東山頂,互相幹擾著,依偎著,沖突著,漸漸交匯,直欲沖天而起,與山頂上空的那些厚雲隱雷天威作壹番較量!
實。
四道勢含著實體的力量,完美地融合在壹起,晉入到壹種玄妙的境界,在第壹滴雨落下時,便掌控了大東山山頂的壹切。所有的生命在這實勢圓融的境界中,開始失去了自我心靈的掌控。
慶國的官員與廟宇的祭祀們並沒有因為場間恐怖的氣勢壓榨而倒向地面,他們仍然站立著,只是渾身上下僵硬,沒有壹絲動彈的可能,他們恐懼而眼瞳無法縮小,他們失禁而尿水無法打濕衣褲,他們想驚聲尖叫卻張不開嘴。
山頂四周的長長青草像壹柄柄劍般倒下,刺向場地的正中間,就像是在膜拜人間的君主。廟宇檐上的銅鈴輕輕搖蕩,然而內裏的響鐵也隨之和諧而動,發不出任何聲音。地面上的黃土用壹種肉眼可以看見的速度,緩緩向著青石縫隙裏退去,縮成壹道線,壹道瑟縮的線,躲避著這股磅礴的力量。
沒有壹絲聲音,所有的聲音都被封鎖在實勢恐成的堅厚屏障內,雲層絞殺的雷聲,雨滴潤土的輕語,都變成了啞劇的字幕,能觀其形,而無法聞其聲。
實超九品,勢突九品,人類壹直在思考,這樣的力量壹旦全力施展出來,會出現什麽樣的狀況,而今日大東山上,整個人間最巔峰的五位同時出手,這股威力甚至隱隱超出了人類的範疇,而開始向著虛無飄渺的天道無限靠近。
大風起兮,無聲無息。
大雨落下,聽不到滴答。
雨水擊打在苦荷大師那張蒼老的面容上,沒有被他體內淳正的真氣激起雨粉,而是十分溫柔自然地滑落,打濕了他的衣襟,他的麻衣,他的赤足。山巔的狂風吹拂的他的衣裳向後飄動,然而他的人卻像壹座山壹樣,靜靜地佇立在山巔,迎接著風吹雨打,沒有刻意抵抗,只是溫柔自然地和風雨混在壹處。
此乃借勢,借山勢,借風勢,借雨勢,平和著對面那記霸道到了極點的真氣。
洪公公壹手牽著慶帝,整個人的身體已經挺了起來。體內霸道的真氣毫無保留地釋放了出來,他的須發皆張,刺破了頭頂戴著的宦帽,他的衣裳也逆著風勢而飛舞,渾身上下散發著壹股鬼神辟易的霸道氣息,似乎直要將這山,這風,這雨……統統碾碎了去!
苦荷大師的眼中忽然閃過壹絲妖異的光彩,壹絲完全不合天壹道中正平和之意的妖異,唇中念念有詞,卻聽不清他在念什麽,然而讓他的身體在風雨中無助擺動,卻看不到壹絲頹色。
……
……
在場間四勢之中,唯有洪公公這處全力而發,氣息沖天而去,震得他與皇帝四周的雨水變成壹片粉霧,彌漫身周,模糊了其中的景象。
霸道終不可持,尤其是這種逆天動地的霸道。洪公公的眼中瞳子耀著異彩,整個人像是年輕了數十歲。難道他是在耗損著自己的生命真元拖住這三位大宗師壹剎,從而給五竹救駕的機會?
然而五竹在雨中,任雨水打濕黑布,卻是壹動未動。
……
……
他不動,並不代表他永遠不會動,所以四顧劍像壹道變了方向的雨水,劃過壹道黑影,像鬼魅壹樣站在了五竹與慶帝的中間。
四顧劍也沒有動,只是凝著自己的勢,他低著頭,笠帽遮著他的臉,漫天的雨水似乎要將這個穿著麻衣的矮子完全吞沒。
但再大的風雨也無法吞沒他手中倒提著的那把劍。
五竹隔著黑布“望”了四顧劍手中的劍壹眼。
在風雨中依然耀著寒光血意的那柄劍忽然黯淡了壹瞬間。
四顧劍依然未動,而他體內的強橫真氣卻逼將了出來,順著身上麻衣大大小小數百個口子向外滲了出來。
這幾百條口子,是這位大宗師壹劍殺盡百名虎衛的代價。
四顧劍的真氣宛若實質,從他的麻衣裂口中激射而出,雖未發出聲音,但從那些裂口處麻衣急速搖擺的形狀,可以感受的異常清楚。而這些真氣的碎片被逼出他的身體後,並未破空而去,卻是繞著淒厲的弧線,在他的身周上下飛舞。
帶動著那些雨水飛舞。
雨水變成了壹把把鋒片,無聲地飛舞,透明壹片,看上去神奇無比。
五竹緩緩低頭,反手握住了腰間的那根鐵釬,眉頭皺了壹下。
在這壹瞬間,四顧劍身周的雨水鋒片飛舞的愈發激烈起來,割斷了身周的壹切生機,讓整個山巔都籠罩在壹股絕望厲殺的氛圍之中。
四顧劍還沒有拔劍,因為他本身就是壹柄癡愚而執著的劍。
……
……
葉流雲也沒有拔劍,因為他的劍已經刺入了山腳的懸崖石壁之中。場間五位大宗師級別的絕世強者,此時只有他壹個人顯得有些落寞。
他是慶國人。
他是葉家的守護神。
他被慶國陛下稱為世叔。
他要殺死慶國的皇帝。
他那雙斷金斬玉,崩雲捕風的手,依舊穩定而溫柔地放在袖中,始終沒有伸出來。
……
……
便在這壹瞬間,苦荷大師最先動了,他動了壹只腳,只是往洪老公公的身邊走了壹步,輕輕地踏了壹步。
但洪公公卻覺得似乎有壹座山向著自己壓了過來,眉毛壹挑,左手中指微屈壹出,如天雷崩去,純以霸道真氣破對方圓融之勢。
山破。
雨至。
苦荷合什,滿天風雨在這壹瞬間改變了方向,向著洪公公那張驟然間年輕了數十歲的臉頰上撲去。
雨水壹觸洪公公的臉頰,沒有激出任何印跡,但洪公公光滑的臉上,卻像是多了幾條皺紋,整個人蒼老了少許!
而那些雨水卻是馬上被蒸發幹凈。洪公公再掘食指,壹指向著身前的空中敲了下去。雖則無聲無息,卻是激得雨水從中讓路,讓那青石板上寸裂而開,露出下方瑟縮的黃土。便是黃土也承受不了這種暴戾的氣息,無數顆粒翻滾著絞弄著,把濕潤的水汽擠壓了出去!
……
……
苦荷如落葉般,不沾雨水飄退,他先前踏上的那壹方青石板忽然間消失,於暴雨中幹燥,露出了龜裂的地皮,似黃沙。
苦荷的心中有憫意,知道這位隱在慶宮數十載的同行人,今日已有去念,不然不會選擇如此強硬的方式。這是何等樣霸道的真氣,如此強悍的真氣釋出,即便是大宗師的身體,只怕也支撐不了片刻。
然而他再次飄前,依然如落葉。
握住了洪公公的左手,就像是落葉終於被雨水打濕,死死地貼附在廟宇斑駁的墻壁上,再也無法脫離。
洪公公的眉毛飄了起來。
苦荷的衣裳開始鼓動了起來。
二人間的空氣開始不停地變形,讓穿越其間的風雨,卻駭的平靜起來。
依舊沒有壹絲聲音。
……
……
雨水順著笠帽流下,形成壹道水簾,遮住四顧劍的臉。他低著頭,輕輕松開手掌,放開了劍柄,於風雨之中並二指疾出,各指天際,不知方向。
手指壹劃,身周風雨頓亂,劍意大作!
長劍從他的手中緩緩向下劃落,卻定在了半空之中,不再落下,於剎那間重獲光彩,壹道亮光從劍柄直穿劍尖,殺意直指大地,反指天空,壹往無前,其勢不可阻擋。
地面上無由出現了壹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五竹低著頭,反手握緊了鐵釬,拇指壓在了食指之上,指節微微發白。
※※※
葉流雲知道自己必須出手了,這最後的壹擊,必須由自己完成,這是協議中最關鍵的壹部分。
他緩緩睜開雙眼,眼神裏已經是壹片平靜,於袖中伸出那雙潔白如玉的手掌。
葉流雲全力發動,場間實勢的平衡頓時被打破,洪公公壹身霸道氣息,再也無法抵擋三位大宗師的合擊,場間玄妙的境界頓時被撕開了壹道小口子。
泡沫上的小口子,足以毀滅壹切。
聲音重臨大地。
壹聲悶響在苦荷大師與洪公公身間響起。先前兩道性質完全不同的真氣相沖,聲音卻延遲至此時才響起,悶聲如雷,如風雲。
苦荷雙臂上的麻衣全數震碎,露出滿是血痕的蒼老雙臂,然而他的眼神依然壹片平靜寧和,雙手輕柔地拂著洪太監的右手。落葉重被山風吹動,劃著異常詭異,而又看上去十分自然的痕跡,飄了上去。
國師的右掌在輕輕撫在了洪公公的胸上。
洪公公的面容更加蒼老三分。
然後洪公公的胸膛忽然暴烈地脹了起來!將苦荷國師那挾著天地之勢溫柔貼近的壹掌震開!
苦荷臉色發白,再輕柔地摁上第二只手掌。
皇帝嘆了壹口氣,松開了壹直握著洪公公的那只手。嘆息聲在安靜許久的山巔響起,顯得是那樣的淒涼而平靜。
……
……
“浪花只開壹時,但比千年石,並無甚不同,流雲亦如此,陛下……亦如此。”
葉流雲面無表情地念完此偈,來到了慶帝的身前。此時苦荷與洪公公在壹起,五竹與四顧劍在壹起,世間再沒有人有資格阻止他完成刺君的最後壹擊。
在這時,天空中的壹道閃電終於傳到了山巔,雨聲也大了起來。
電光壹閃即逝,只照亮了壹剎那,真正的電光石火間。而就在這瞬間內,四顧劍看見對面的五竹松開了握著鐵釬的手!
四顧劍咧嘴壹笑,雙手並著的兩指屈了壹指,指尖的雨水滴了下來,而他身旁那柄壹直懸浮在空中的長劍,倏的壹聲飛了出去,繞著他的身體畫了壹個半圓,直刺慶帝的後背!
……
……
前有葉流雲,後有四顧劍壹往無前、凝集全身真氣的壹劍,就算是大宗師也無法應付,事情終於到了終局的這壹刻。
慶帝此時已經松開了洪公公的手,他不願意讓這位老太監因為自己的緣故,而在宗師戰中不得盡興。他的右手顫抖著,面容卻是無比平靜,已經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
人總是要死的,雨水進入皇帝陛下的雙唇,微有苦澀之意。他身上龍袍上的那只龍淋了雨水,在盤雲中掙紮,顯得格外不甘。
閃電之後,雷聲終於降臨山巔,哢嚓壹聲,轟隆連連。
慶國皇帝傲然站在山頂,等待著死亡。
此時那些慶國大臣與祭祀們已經跌坐在雨水中,看著這令人撕心裂肺的壹幕,跪伏在地,哭喊著:“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