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長街,有聲聲慢
莫若淩霄 by 月關
2023-6-4 00:06
唐治乘著禦輦,剛剛出了“行在”,忽然從掀起的側簾兒處,看見壹個太監,鬼鬼祟祟地從角門兒出來。
唐治對自己身邊這些太監宮娥戒心都很重。
有了謝小謝之後,他便再沒動過三葉五弦她們的歪心思,就是因為她們的身份太過敏感。
和她們太過親近,終究是有著風險,所以,能不碰,還是不要碰的好。
如今壹見這宦官鬼鬼祟祟的,懷裏還揣著什麽東西的樣子,唐治心中那根弦兒馬上繃了起來。
“停車,把那宦官喚來!”
那宦官見了唐治,“卟嗵”壹聲跪倒,叩首道:“奴婢參見陛下!”
這個皇帝可是連李公公都差點兒打死的,那宦官確實敬畏。
“參見陛下,參見陛下!”從他懷裏,突然傳出壹個兒童壹般稚嫩的聲音,只是腔調兒有些怪。
唐治壹楞,道:“妳懷裏揣的什麽?”
那宦官訕訕地道:“壹只八哥兒。”
說著,他從寬大的袍子裏,拿出壹個鳥籠子。
唐治奇道:“妳揣著壹只八哥,鬼鬼祟祟的幹什麽?”
那宦官吞吞吐吐的不敢講,唐治壹瞪眼,喝道:“說!”
那宦官壹哆嗦,這才無奈解釋道:“奴婢……奴婢別無所好,就愛……耍個錢。可是,手氣不好,多年積蓄,沒了,全沒了啊……,嗚嗚嗚……”
談及傷心事,宦官不禁老淚縱橫,道:“奴婢近來輸了,又輸了,輸得老慘了,嗚嗚嗚嗚……”
他擦壹把淚,哽咽道:“奴婢輸給李大總管好多錢,實在是沒錢還了,便想著,把調教了許久的這只八哥拿去換了錢,能還多少先還上。”
唐治恍然,隨即靈機壹動,說道:“行了,妳也別出去賣鳥了,好歹也是宮裏的人,成何體統,把那八哥兒給朕,李公公那債,妳讓他找朕來要,朕替妳還。”
那宦官壹聽,喜出望外,忙不叠叩頭謝恩,雙手高舉,將鳥籠舉起來。
三葉跳下車,將鳥籠子接過,拿了上來。
賀蘭嬈嬈奇怪地道:“妳在山中那麽多年,這鳥還沒玩夠兒?”
唐治道:“誰說我喜歡玩鳥了?”
賀蘭嬈嬈道:“那妳要人家的鳥作甚。”
“咳,妳說八哥就八哥,別說鳥,聽著不自在。”
“八哥不也是鳥麽?有啥不自在。”
“妳……不懂……”
唐治看看那只八哥,還別說,平時伺候的不錯,毛羽鮮亮,很有精神。
唐治道:“我打算把這鳥兒,這八哥,送給唐世子。總不好空手去嘛。起駕。”
賀蘭嬈嬈搖搖頭,沒再理會。
唐停鶴確實是齊根兒斷了,壹丁點兒都沒剩。
在唐治的世界裏,清朝以前,閹人是只割蛋蛋的。
所以,壹些宦官若是成年後才閹了入宮,他的雄性激素是要慢慢消退的。
因此,在壹段時間內,他其實是還可以做男人可以做的事的。
包括太監長胡子,也是壹樣的道理。
雄性激素的消退,是需要壹段時間的。
但是從清朝時候起,凈事房的技術更新換代了,割的就不只是蛋蛋了,而是齊根兒切。
也是從這時候起,閹人動完刀後需要用到蘆葦桿等內部中空的稭桿兒,因為在他的傷口養好之前,要靠這東西排尿,避免傷口完全長死。
而在這個世界,唐停鶴則是史上第壹個享受這種待遇的人了。
唐停鶴躺在榻上,臉色蒼白,兩眼無神,呆呆地看著帳頂,壹副了無生趣的樣子。
唐治坐在榻邊,語重心長地道:“堂兄,打起精神來,不能被擊倒啊。從哪兒跌倒,咱就從哪兒站起來!”
唐停鶴慘笑:“站?我還怎麽站?”
唐治道:“妳想想太史公,身殘誌不堅……”
“太史公是誰?”
“呃……”
唐停鶴哽咽了壹下,兩行熱淚,從眼角緩緩地爬了下來:“我……我是個不完整的男人了!”
“啥叫完整,啥叫不完整?肉體殘缺,不代表咱精神殘缺啊,堂兄妳嶽而不群,就算殘缺了,那也還是嶽而不群!”
唐治壹定是跟郭緒之混久了,成語都說錯了。不過現在唐停鶴沒心情“好為人師”。
唐治慷慨激昂、奮攘布衣地道:“我看那戰場上下來的老兵,有的缺胳膊少腿兒,那不也是不完整麽?可誰敢說他不是個男人?”
這番打氣的話好像沒什麽作用,唐停鶴幽幽怨怨地看著唐治,看得唐治有點發毛。
“呃……堂兄妳如今臥床不起,實在無聊。弟弄來壹只八哥兒,是宮裏壹個宦官調教的。送給堂兄妳解個悶了吧。”
“來人,把那只鳥兒拿來!”
唐停鶴的臉頰抽搐了幾下,現在對這詞兒,他有點敏感。
五弦將八哥籠子遞了過來,唐治接過,笑容可掬地對唐停鶴道:“堂兄,妳看,這鳥兒多精神,龍精虎猛的。”
聽見“龍精虎猛“四個字,唐停鶴的臉頰又抽搐了幾下。
唐治逗那八哥道:“來,說話。”
八哥壹撲楞翅膀,尖叫道:“沒了,全沒了啊!嗚嗚嗚……”
唐停鶴的眼睛驀然瞪大了,臉脹的通紅。
唐治在籠子上拍了壹巴掌:“胡說什麽妳,什麽全沒了!”
“輸了,又輸了,輸得老慘了,嗚嗚嗚嗚……”
唐停鶴渾身發抖:“陛下,妳這鳥兒,妳這鳥兒……”
唐治也很尷尬,他是真的想送只鳥兒給唐停鶴解悶兒的。
結果這……
這不是殺人誅心嗎?
唐治是個厚道人,他真幹不出這種尖酸刻薄的事兒來。
唐治忙解釋道:“這只破鳥是那宦官養的,那宦官好賭,半輩子的積蓄全輸沒了,想著要把這鳥兒賣掉,被朕發現的,剛要來,這破鳥老是學那死太監說話。”
死太監?
唐停鶴很敏感,臉頰又抽搐了幾下。
唐治笑道:“不妨的,不妨的,妳教它什麽,它自然就說什麽。朕教它壹首歌,讓它唱給妳聽。”
“咳!樹上停著壹只,壹只什麽鳥?呼呼呼,讓我覺得心在跳……”
唐停鶴眼前發黑,呼吸急促,唐治的聲音也忽遠忽近的,聽不清楚了。
“我愛的人已經不見了~~……呼呼呼這只愛情鳥……已經飛走了……”
“噗!”
唐停鶴壹口鮮血,潔白的帳子上,頓時現出了朵朵梅花。
唐治驚叫起來:“快喚郎中,快喚郎中,堂兄,妳不能死啊,妳不能死啊,快來人吶,飛書傳報北朔皇叔……”
唐停鶴這口血噴出去,胸臆之間憋住的那口氣兒反而順了,悠悠醒來。
唐治把那鳥籠子遞向七思:“七七,快把這破鳥拿走,太不吉利了。”
唐停鶴胸口壹堵,眼前壹黑,又暈過去了。
……
回去的路上,賀蘭嬈嬈瞟著唐治。
唐治目不斜視,凝視前方。
許久,唐治嘆了口氣,道:“妳看什麽?”
賀蘭嬈嬈好奇地道:“我不明白,妳倆的對話到底有什麽問題,為什麽聽起來平平無奇的對話,卻能把唐停鶴氣吐血?”
唐治嘆了口氣,無辜又無奈地道:“我真沒想氣他,其實……”
“全沒了,全沒了!”八哥尖叫。
唐治拍了壹把籠子,道:“其實就是壹個寸勁兒,不然,妳以為我是神仙啊,事先這都想得到……”
“妳不能死啊,妳不能死啊!”
唐治又拍了壹把籠子,沒好氣地道:“把這破鳥拿走。”
三葉忍著笑,將八哥提出了禦輦。
賀蘭嬈嬈眼珠轉了轉,狡黠地道:“我還是不明白妳倆的對話有什麽問題,不過,看妳吞吞吐吐的,肯定不是什麽好話。”
“哈哈,其實吧,說破了壹文不值,我以後再解釋給妳聽啊。”
“不稀罕!”
賀蘭嬈嬈撇了撇嘴,忽然拄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唐治道:“妳唱的那歌兒是什麽歌?曲風很古怪,我從來沒聽過類似的歌。”
唐治道:“那個啊,我在山上時閑得無聊,自己瞎唱的。”
賀蘭嬈嬈道:“唱來聽聽啊!”
唐治道:“有啥好唱的,這歌妳也就是好奇,不會愛聽的。”
“唱唱嘛!”
五弦和七思、九真,也都眼巴巴地看著唐治。
皇帝要唱歌了誒,世間有幾人有幸與聞?
唐治想了壹想,道:“這歌,要跳著歌,才有味道。我給妳們唱壹首我最喜歡的吧。”
“好啊好啊。”賀蘭嬈嬈和五弦七思她們都亮了眼睛。
唐治輕拍著幾案打著拍子,悠悠地唱了起來。
“青磚伴瓦漆,白馬踏新泥。山花蕉葉暮色叢,染~~紅巾!
屋檐灑雨滴,炊煙裊裊起,蹉跎輾轉宛然的妳,在~~哪裏……”
這首歌的曲調優美,而且頗具古韻,雖然曲風新穎,但是再配上唐治的歌喉,雖是清唱,卻是立刻感染了幾位姑娘。
唐治壹開始只是因為這首歌更有古韻,對她們來說,應該能欣賞得了。
但是唱著唱著,便有了壹種淡淡的惆悵。
對曾經的回憶,對曾經的思念。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零零碎碎,點點滴滴。夢裏有花夢裏青草地……”
曾經的我,如今妳在哪裏?
唐治的眼睛濕潤了。
賀蘭嬈嬈出神地看著唱著唱著,情緒漸漸浸入其中的唐治。
這時候的他,眉眼之間壹片寧靜。
就像深山澗中的壹眼清泉,帶著片片艷紅如血的楓葉,自由自在地在山中流轉。
沒有算計、沒有世故,只是壹個幹幹凈凈的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