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誅心,屈身受制
莫若淩霄 by 月關
2023-6-4 00:06
夜色已深。
弦月高掛,蟲鳴唧唧。
忽然,蟋蟀的叫聲微微壹頓,李家後宅壹處繡樓的後窗兒打開了。
先是丟出壹個沈重的包袱,然後從窗中爬出壹個人來。
她翻過窗子,機警地四下看了看,便撿起包袱挎在肩上,貓著腰,悄悄潛行而去。
這後窗外,只有壹條極窄的過道,再往前是壹汪池水,水中有太湖石。
她借著假山的陰影,悄悄潛過去,沿著竹蔭小徑,沐著霜色的月光,悄悄挪到西院墻處,擡頭看了看墻邊壹棵枝幹斜疏的李子樹,便想爬上去。
壹聲輕咳,自後傳來。
那人影兒嚇得壹哆嗦,壹下子僵住了。
她慢慢轉過身,容顏暴露在月光之下。
膚色微黑,但骨相是極好的,是那種濃眉大眼的甜美系女子。
已經做了婦人的她,更增添了幾分成熟嫵媚的氣質。
正是潘鴻舉買來的妾,姑蘇船娘,侍飛飛。
看到出現在後面的人,侍飛飛雙腿便是壹軟,有些站立不穩了,肩上的包袱也落到了地上。
那人壹身戎服,靛青色的武服,由左胸至左肩上,有壹只展翅的金色雄鷹,作淩空撲擊狀。
他頭戴武士冠,腳蹬牛皮靴,手中提著壹口橫刀,英姿颯爽。
侍飛飛認識他,這個人壹直跟在汝陽王身邊,似乎汝陽王出現在哪兒,他都會站在汝陽王身後。
“侍娘子,要往哪裏去?”羅克敵說著,邁步向前走來。
侍飛飛鎮定下來,挺起胸道:“潘鴻舉是我殺的!壹人做事壹人當,請不要牽連無辜。”
羅克敵停下了腳步,盯著侍飛飛看了片刻:“妳為何要殺潘鴻舉?”
侍飛飛咬牙道:“他……看中了民婦,設計誑我爹爹和我男人去賭,欠下壹筆巨債。又授意追債的賭徒,生生逼死了我的男人,又假惺惺替我家還債,讓我從了他。”
“妳這是為夫報仇?”
“還有我爹!我爹覺得對不起我,心中苦悶,借酒澆愁,酒醉落水,活活淹死了。”
侍飛飛眼中漾起了淚光:“我被潘鴻舉害得家破人亡,妳說我該不該殺他?”
羅克敵道:“妳跟了潘鴻舉,有個把月的時間了,要動手 有的是機會,為何選在今日才匆匆下手?”
侍飛飛咬了咬唇,神情有些懊惱。
“昨夜,那潘鴻舉又裝神弄鬼,妳們大王便來求見,我以為妳們大王也被他手段折服,要把他奉若上賓。
潘鴻舉得意之際也說過,壹旦讓汝陽王信服,他便可以去神都逍遙。我但心他若去神都壹遊,我卻未能隨行,報仇之期還不知要捱到幾時,只好……匆匆下手。”
“此前,卻又為何不動手呢?”
“因為我還有壹個老娘要養!”
侍飛飛杏眼圓睜,激動的渾身發抖。
“我要為父為夫報仇,可報仇以後呢?我不想魯莽從事,本想找個萬全的機會……”
羅克敵沈默了,半晌以後,輕輕壹笑:“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所以,妳殺人之後,依舊留在這裏,只是希望能瞞得過去。
可是聽說我們並沒有懷疑葉紅蘇,小杜娘子也被放了回來,便擔心早晚會查到妳的頭上,本不想背井離鄉,如今也只好逃走,是麽?”
羅克敵的目光落在她腳邊那個包袱上。
“看來,妳帶了不少細軟之物,這是打算帶妳娘遠走高飛了?”
侍飛飛沒有說話,人都已經被抓了,還有什麽好說的。
羅克敵擡眼看向她,問道:“不知小娘子本打算逃去哪裏?”
侍飛飛的眼神迷惘了片刻,道:“我也不想牽連親戚,可逃去哪裏,實也沒有想過。”
“那就逃的盡量遠壹些吧!”
羅克敵這句話壹出口,侍飛飛便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羅克敵道:“至少,在這江南地面上,妳們母女不要再露面了。潘鴻舉的死,需要壹個結果。我們可以晚壹些再‘查出’真兇,但是……不能壹直沒有真兇!”
說完,羅克敵便轉身離去。
侍飛飛驚喜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個頭,喜極而泣道:“謝軍爺饒命之恩,還請軍爺賜下尊姓大名,讓奴家能永記軍爺恩德。”
羅克敵擺了擺手:“我來,只是替我家大王問個清楚。放妳走,也是我們大王的主意,不必謝我!”
羅克敵飄然而去,就如來時壹般,片刻兒功夫,就消失了蹤影。
侍飛飛怔忡半晌,突然清醒過來。
雖說這位大王饒了她壹命,可若她再被別人抓到,卻難指望人家再施援手了。
她趕緊拾起包裹,斜挎在身上,借著那棵李子樹,翻出了墻頭。
等侍飛飛的腳步聲落在墻外,漸漸遠去……
那棵李子樹上,卻緩緩滑下了壹道人影,直挺挺的,跟壹只僵屍似的。
地上的草皮壹陣湧動,地面就像被吸取起來似的,先是鼓起壹個包,然後突然變成了壹個俏麗的少女,緩緩地站了起來。
緊貼著樹幹,與樹幹幾乎同色衣著的正是小古。
從草叢中“幻化”出來的卻是程蝶兒。
程蝶兒“嘖嘖”連聲,贊道:“這汝陽王,倒是個有人情味兒的好官,難怪我們宗主如此欣賞他。”
小古板著臉道:“不過是婦人之仁罷了!國法就是國法,枉法循私,還能成什麽大器。”
程蝶兒瞪眼道:“就妳成器,妳是不是討打?”
小古乜了他壹眼,撇嘴道:“好像妳能打得過我似的。”
程蝶兒伸手就去揪他耳朵:“哎喲,膽兒肥了妳,敢跟本姑娘犟嘴。”
“別鬧,當這兒是妳家呢?”小古拍落她的手,警惕地掃了眼四周。
好在李家如今正在人心惶惶的時候,沒有家丁下人安心值夜。
小古放了心,道:“我還道那姓羅的幹什麽來了,神神秘秘的。走吧,我們回木蘭堂。”
程蝶兒哼了壹聲,隨著他往木蘭堂那邊走,壹邊走壹邊不滿地嘟囔:“倆老頭兒都是笨蛋,到現在也想不出個妥當的辦法去投靠他,害得人家做個保鏢還要鬼鬼祟祟的……”
……
“王賢!”
“汝陽王,雖然妳貴為郡王,又是禦史中丞,奉使巡視江南,可是下官盡忠職守,並無犯錯,也不是妳可以任意處置的!我要告妳,我要告禦狀,我要……”
王賢剛壹被提進徐伯夷布置的刑堂,馬上大吼起來。
論地位,唐治與他,雲泥之別。
可是,即便如此,唐治也不可以任意處置他。
國家法度,沒有不教而誅的道理。
唐治坐在公案後面,懶洋洋地道:“行了行了,妳別要了,葉紅蘇已經招了。”
王賢壹呆:“葉紅蘇?葉紅蘇是誰?他招什麽了?”
徐伯夷笑瞇瞇地道:“葉紅蘇,就是潘鴻舉家裏的小葉娘子。她已經招了,潘鴻舉,就是當年震澤湖大盜劉大彪的軍師鴻道人。”
王賢瞪眼道:“關我屁事?”
徐伯夷道:“潘鴻舉圖謀不軌,以神道之術,四處蠱惑愚夫愚婦,發展信徒,試圖謀反。”
王賢冷笑道:“呵呵,十二年前,本官尚在涇州任職司法功曹,距這江南千裏迢迢。”
徐伯夷咳嗽壹聲,提起筆來,在面前壹份卷宗上邊寫邊念:“葉紅蘇招供:天授二年,反賊潘鴻舉領侍妾葉紅蘇遊涇州,以神道之術,誘惑司法功曹王賢,遂引為同黨!”
王賢眼睛都直了,指著徐伯夷道:“妳……妳敢偽造口供?”
唐治勸說道:“王通判不要大驚小怪的,本王身為禦史中丞,深得來濟塵來大夫的治案精髓,就說是他的衣缽傳人也不為過,這有什麽的。”
王賢聽了,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王賢嘶吼道:“妳冤枉我,妳冤枉我,我堂堂命官,也不是任妳揉搓的,就憑那小葉娘子壹份口供,無憑無據,妳就想治我的罪麽?”
他掙紮著想起來,卻被兩個親事府的軍卒牢牢摁著,他雙手本就被反綁著,使不上力,根本掙紮不開。
唐治沒理他,對徐伯夷道:“既然王賢是潘鴻舉的同黨,那麽潘鴻舉覬覦船娘美色,謀奪李姓商人家產時,王賢包庇於他,便合情合理了。”
徐伯夷道:“大王說的是。潘鴻舉反心不死,落戶姑蘇後,依舊暗中培植黨羽,希圖再反。王賢與葉紅蘇,便是他的左膀右臂。
啊!對了,前不久,有壹批強悍的流匪,路經滎澤,殺死了百余官兵。據葉紅蘇交代,那就是他們的黨羽,要從運河南下,配合潘鴻舉、王賢再舉反幟。不錯不錯,我趕緊記下來。”
王賢氣的面如雞血,嘶聲道:“不會有人相信妳們的,不會有人相信妳們的。”
徐伯夷擱下筆,笑吟吟地道:“再加上妳王通判自己的口供,那就行了。”
王賢冷笑道:“王某鐵骨錚錚,妳就是打死我都不會認的。”
徐伯夷走到壹邊,殷勤地道:“王通判請看。”
王賢定睛壹看,地上擺著壹架很古怪的東西,應該是剛打造不久,全是木頭的,很簡陋,壹個底座,壹個木軸,上邊壹個圓板,也不曉得是做什麽用的。
徐伯夷道:“這個呢,叫‘突地吼’,是來濟塵來大夫研究出來的玩意兒,把妳綁在上邊,不停地旋轉,是不是挺好玩的?
可它轉啊轉啊,轉到極快極快的時候,妳就天旋地轉,分不清上下左右、東西南北了,胃裏頭天翻地覆,隔夜飯都能吐出來,糊妳壹臉,那種難受的感,妳會覺得生不如死。
當然,繼續轉呀轉呀,妳就看不見,也聽不見了,然後妳就真的死了。欸!死是死了,可是壹點傷都沒有,妳會死的特別安詳,什麽忤作也查不出死因……”
王賢聽的臉色鐵青。
徐伯夷又走向壹口架在炭爐上的大甕:“時間倉促,壹些復雜些的刑罰,壹時不好湊齊,不過,刑具簡單,可不代表它威力也小。
王通判,妳再看這個,這個呢,叫蒸刑。把妳脫光衣衫,塞進大口大甕裏去封閉口子,加上火烤,烤呀烤呀,妳的血呀汗呀,就壹點點的全烘幹了,最後呀,就剩下……,王通判在西北地界當過官,壹定見過烤肉幹兒吧?”
他又走到下壹個刑具前,還是特簡單的壹套刑具,若非有人描述,妳根本無從想象它能給人帶來多大的痛苦。
那只是壹個大托盤,壹條繩子,兩片瓦。
徐伯夷笑吟吟地道:“這個呢,就是大名鼎鼎的‘仙人獻果’了,王通判……”
王賢咬著牙,光禿禿的腦袋上,頰肉突突亂顫。
他是律政系統壹路升上來的官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刑罰所帶來的痛苦,遠比徐伯夷的描述還要大壹百倍。
王賢的傲氣和不甘,已經被打擊的壹點也不剩,他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
“大王,王賢……服了!大王有什麽吩咐,但請示下!”
他也不傻,如果唐治只是惱恨他三番五次頂撞自己,想搞死他,大可不必讓他親眼看見是如何炮制他的罪名的,更不必給他講解這些刑具。
唐治這麽做,顯然是另有目的。
唐治與徐伯夷的眼神兒迅速地碰了壹下,徐伯夷便壹溜小跑兒地回到書案邊,捧過那本口供記錄,又跑到王賢身邊。
“這就對了,何必敬酒不吃吃罰酒呢。來來來,妳先在這張文書上按個手印……”
徐伯夷咯咯笑得就像壹只剛下了蛋的老母雞:“乖乖聽我們大王的吩咐,這份文書,就會變成我的擦屁股紙,妳王通判不但無過,還會立功的……”